熊十力致鐘泰函
文人書札亦如文人之形色,千姿百態豐盛多彩,且不說文字內在的事務,即使從“卷面”印象來看,也因大家書法功力和性格的紛歧,而形成情勢風格上的宏大差別。又由于書札往還年夜多在親友熟友之間,不用偽飾,完整素顏,所以比擬表態于廳堂展室的書法作品,無須說,書札應更能表現書寫者的性格。
日前偶爾于同利益,讀到一冊《鐘泰友朋信札》,收錄了上世紀一大量有名文人與鐘泰的信札,如柳詒徵、馬一浮、呂思勉、熊十力、錢基博、夏承燾、蘇淵雷、陳從周等,多為上世紀文壇頂流“年夜咖”,計有百私密空間余通。
鐘泰(1888—1979),字讱齋,號鐘山。早年就讀于江南格致書院,后留學japan(日本),結業于japan(日本)東京年夜學。回國后任兩江師范書院日文譯教,辛亥反動后曾進皖督柏文蔚幕,爾后歷任安徽高級書院、南京法政專門黌舍、杭州之江年夜學、湖南藍田國立師范學院、年夜夏年夜學等校教職。抗戰后又在上海任光華年夜學傳授,后并進華東師范年夜學。曾被聘為上海文史館館員,一九七三年辭回南京直到病逝。鐘泰師長教師精研周秦諸子,下及宋明理學,著有《中國哲學史》《莊子發微》《國粹概論》等。這一份學歷與經歷,也足可與他“伴侶圈”里的年夜學者相頡頏了,只是就民眾的知曉度而言瑜伽教室,略為減色。
我順手翻覽這冊《鐘泰友朋信札》,一會兒被熊十力師長教師的幾封書札吸引,那種頂天登時、密不容針、粗頭亂服、狂放不羈的作風,在文人書札中可謂獨樹一幟!熊十力師長教師是新儒學的鼻祖,但給人印象更深的,是他的挺拔獨行,他的無邪與狷狂。他曾有詩稱:“舉頭天外看,無我這般人!”因他學問超拔,行動放誕,故亦有“平易近國第一狂人”之稱。
人之特性,或狂傲或謙卑,或拘束或奔放,凡是從其字里行間,幾多總能看出一些眉目。熊十力師長教師的性格,鄙人面這黃歷札里,就可以讀出年夜致的信息來。
鐘山吾兄,我自豪病二十多年,九逝世平生后,總不在北京過冬春,此兄所知也。年夜前年回京,忽忽四個年初。冬春不克不及向學,苦不勝言。行年忽過古稀,老拙幽居小房,亦無人接談(后生總不 喜見 白叟),時念 吾儕 舊 好,存者甚稀,不堪凄愴之感。時于朔風夜半,孤枕冷窗,雜感紛乘,盡力消除,仰思先圣,寸衷如裂,竟不知淚之何從也。鐘山吾兄,吾時具念及你,欲傾訴而不得,此情此意,吾鐘山其知之否耶?吾本南人(雖鄂籍,而江南緣不淺),暮春三月,江南草長,雜花生樹,群鶯亂飛,吾愛此風景,夙有習慣,熏在賴耶,夢之久矣。庾信哀思,其可已耶!卜居之托(所欲不獲從心),權且作罷(生平孤露,薄有虛聲,只增慚悚)。兄不憶船山句乎:飛鳥云邊隨往住,清猿無事憶離群。
新論刪本寄奉一部,兄如衰時,務先交一靠得住之藏書樓,以便保留,毋令流失。此書自負非平常述作也,幸托相知,敢吐肝膈。常州唐玉虬寄其先德荊川年譜,有兄一序,文字甚好。但謂荊川近念庵似不盡爾,荊川父子受白沙影響較多,念庵功夫荊川究未用過,其言大略不無契于龍溪,要之于陽明無甚進處。
漆園啟 十一月五日(此信幸存)
“漆園”是熊十力師長教師暮年自號,此函從內在的事務粗略來看,應寫于上世紀五十年月,最有能夠的是一九五三年。一是由於熊十力于一九五〇年應董必武、郭沫若之邀,自廣州經武漢離開北京,正合適信中“年夜前年回京”;其二,生于一八八五年仲春的熊十力,是年虛歲已接近七十,故言“行年忽過古稀”也差未幾;第三,一九五三年冬,熊十力的《新唯識論》(壬辰刪定本)正好出書印行,文人世喜以新著分贈老友同志,此信寫于十一月五日,所以“新論刪本寄奉一部”恰是時辰。再有,《新唯識論》乃熊十力之代表作,他本身非常重視,“自負非平常述作也”,故才會吩咐“兄如衰時,務先交一靠得住之藏書樓,以便保留,毋令流失”如此。凡是人送一本書,還不至于斟酌對方衰病后會怎么處置,即使斟酌了,也不至于真的會照實寫來。直爽這般,也只要熊師長教師。還有一點,此函由身居北京的熊十力,寄給上海的老友“鐘山吾兄”,時鐘泰棲身上海虹口區的山陰路。按年譜記錄,熊十力師長教師于一九五四年十月前往上海假寓,與鐘泰同居一城,此后再有函件往還,信封上寄付地址皆寫“本市虹口區”了,故此信只能是寫于一九五四年之前。
熊十力師長教師是湖北黃岡人,愛好“暮春三月,江南草長”的風景與氣象,對北京的冬春頗不順應。鐘泰是江蘇南京人,他倆早在一九四四年就同在四川,并任馬一浮開辦的樂山復性書院主講,那時已結下了深摯友情。此信的前年夜半,雖為熊師長教師向老友的“吐槽”之作,但讀之亦不啻為一篇既佈滿真情實感又文采飛揚的好文,尤以借王船山詩句感歎本身身居京城的孤寂家教,凄苦可知。最后說到的常州唐玉虬,是比鐘泰小幾歲的老友,著名西醫,也是詩人學者,出于對先祖、明代儒學巨匠唐荊川的敬 仰,曾 撰有《唐荊 川師長教師 年譜》一書,鐘泰為之作序。至于熊師長教師信中提到的念庵(羅洪先)、白沙(陳獻章)、龍溪(王畿)、陽明(王守仁)幾位,皆為明代的年夜學者、思惟家。
很多人在評價小樹屋熊十力時,都凸起他的學問和特性,梁漱溟稱他是“曠代奇哲”,之所以這般說,就在于熊身上奇特的氣質品性,那即是率真與狂放。世上有很多多少天賦,其性情特色、處世方法往往比擬怪異,這一點熊師長教師也是這般。坊間傳佈最廣的妙聞,莫過于說熊十力和廢名會商梵學時,兩人爭得對峙不下,忽而真動起手來互掐了……蔡元培昔時請熊十力到北年夜上課,熊師長教師嫌講堂上授課太受限制,還有正講到興頭時,下課的鈴聲會攪擾他,于是請求先生到他家里聽課,他則在廳堂里走來走往地授課。講到自得處,意氣風發,不由自主,他會順手在聽講者的頭上或肩上猛拍一掌,然后哈哈年夜笑,聲振屋瓦。此后,稍有經歷的先生聽課時都離他遠一點,堅持必定的平安間隔。熊師長教師蓬頭垢面,張中行說“他是治學之外一切都掉臂的人”,炎天老是穿一條中式白布褲,下身光著,無論來什么主人,年青女門生、學界名人、官場要人,他都這般。熊十力回上海后,王元化往其淮海西路的居所造訪,有一次碰到熊老正在洗澡,王便至外間立足等待,但熊老卻要王出來,他就裸體坐在浴盆中,與王元化談學論道。王說熊師長教師是“以降生立場做進世學問”,在生涯上,實乃通脫奔放的魏晉人風采。聽說,早年還有一次熊師長教師僅有的長褲洗之未干,只能共享空間穿了長袍促出門授課,冷風吹來掀起長袍之角,顯露光禿禿的小腿,他苦笑自嘲為“空空道人”也。
唯有奇特之特性,才會有奇特之書風。熊師長教師的手札和手稿,毫無潤飾,爛漫無邪。他不像魯迅,寫信譽的箋紙非常講求,寫稿也會謄抄明白,讓人看了舒心好看。他的手札順手寫在各類紙上,甚至將有些用過的舊紙後背,也寫得滿滿的,可謂滿紙煙云,暗無天日,讓人很難釋讀。即便他的書法作品,也是線條粗糙,章法奇突。記得張中行曾撰有一文,記那年熊師長教師離京南下,他向教員求字以作留念,熊師長教師題道:“中行:逐日于百忙中,須取古今年夜著讀之,至多數頁,毋中斷。尋玩義理,須向多方體究,更須鉆進深處,勿以空洞知解為實悟也。甲午十月二十四日于北京什剎海寓寫此,漆園白叟。”那幅書法的圖片我見過,似乎是寫在如攤開冊頁鉅細的紙上,字體由年夜到小,最后能夠寫不下了,就把字再寫小擠在最后幾行處,真是安閒和瀟灑。這種書法已不在乎他人的評說,也無須在乎所謂的規則法例,仿佛進到一個不受拘束之境,自然樸素,圓融無礙。聽說齊白石非常敬佩熊師長教師的才學與文采,特請熊師長教師為本身母親寫祭文,還對熊師長教師的書法年夜加贊賞,評之為“古樸雅健,自有幽默”。
假如照眼下書壇的術語,熊十力師長教師的書法,是年夜有能夠被視為“丑書”的。不外,當今書壇風行的所謂“丑書”,都是個人工作書家為了尋求視覺後果,或防止民眾的審美疲憊,從而特別design決心為之的,和熊十力師長教師天真爛漫的真情吐露,究竟不是一回事。我想起以前曾讀過的一則小故事,說古時有兩位士子在趕考的路上,碰到一位拆字師長教師。一位士子上前,從他的匣內拈出一紙,睜開乃一“串”字,拆字師長教師立馬拱手,大聲向他道賀,稱他此趟趕考,不單能中,下次還可連中,由於“串”字即可解為“連中”也。第二位士子頗有不甘,看準那張放進匣內的紙條,再次拈出,以圖取得幾句吉言。不意拆字師長教師翻開紙條后連呼“欠好”,士子年夜惑:“何以他的‘串’字好,而我的‘串’字就欠好了呢?”拆字師長教師解曰:前一位士子是無意得“串”,故可連中;您是有“心”拈“串”,不單不克不及“連中”,反成年夜“患”啊!
看來,有心或無意,學問年夜著呢。
發佈留言